「而我,就是卡在他手上的溜溜球。拋出 拉扯 捲起 握住之後,送到遠遠的地方。」
讀起《七年之夜》到最後,我並不覺得它該歸類成懸疑推理小說。故事開始的「序幕」幾段,就清楚告訴讀者之所以牽扯不清的恩怨孽緣,全來自七年前那一夜「世靈湖的災難」,不用「推理」。閱讀的終結不是兇手無罪,而是千瘡百孔的命運裡,誰才是最該放下卻放不下的惡魔….當翻開書,先看到那一張地圖時,雖然驚訝原著出版社的用心,但也讓我漸漸感到些許驚恐的氛圍,即使有山有水…..
網路上介紹這是一本「讀者最期待改編影視作品」的韓國小說,我同意。敘述裡充滿了「動感」「水」和「腳步聲」,彷彿沒有「安靜」的片段。角色不多,抹不去的童年回憶根本就是始作俑者,侵蝕著幾個主角的身心,他們在命運的硬殼裡拼命掙扎,有人自以為解脫了,有人接受回不去的懲罰。
簡單來看《七年之夜》情節是用「父親放不下孩子」來貫穿的,用血用淚用傷用執迷不悟。
書裡的篇章一半以上用「我」來述說,大部分是當年存活下來的孩子崔瑞元當下的狀態;用人名來寫時,是「書中書」的文字,作者是小孩稱「叔叔」的安承煥。不管「認真」思考後的判斷或動作是否適當,書裡幾位主角常常「問」自己,常常「恍」如舊時,困擾痛苦。
一個精於潛水又想當小說家的安承煥,來到世靈水庫當保全員,順便找找寫作靈感。這兒的風景看來不錯,作者或翻譯的文筆順暢,偶而有些令人著迷的小空間。「這是夏天剛開始的六月第一天,不冷不熱的天氣,不晴不陰的下午,散發出珍珠光澤的天空哩,掛著一圈日暈。」
那一座悲慘案件發生地的湖,憑著如此的文字技巧讓我有舒服的想像,「世靈湖呈成熟女體的半身像形態,修長如頸的江水住入口,位於高聳胸部的碼頭,胸部的正中央像點了一顆痣似的,有一個名叫寒松脊的小島。胸部下面蓋了一座水塔,長而豐滿的下體則托住了一座水庫。」我差點忘了我正進入小說裡的慘忍虛幻,毫不猶豫在深夜裡繼續閱讀。
「世靈湖」禁止出入,像座封閉的巨井,井裡有座當年造水庫而放沉的舊村子,「寒松脊」島就是被水淹沒的舊世靈村的背脊。安承煥決定偷偷潛水去看,也許這就是他能獨得的難得的小說靈感。「他的亞特蘭提斯雖然荒涼,卻很美麗,雖然蕭條,卻深具魅力。甫相逢,就讓他失魂落魄。」這拍成電影,我光想水底畫面就全身發毛,他卻能在水底享受著錄影。回程中,在水裡,他看見隔壁鄰居小女孩世靈迅速下沉,卻抓她不住…….
小世靈在書裡,幾乎沒有快樂的時光。她飽受情緒不穩定的爸爸吳英齊家暴,媽媽文荷英「逃跑」了還積極跟父親打離婚官司。那一夜,她帶著傷跑出去,撞上了崔賢洙的車。賢洙是個高壯從小當棒球捕手,左手臂有故疾才當保全員的漢子,他只想趕快「處理」,卻忘了自己的蠻力太猛…..第二天,他無能為力還得帶著妻子銀珠和兒子瑞元來水庫報到,賢洙是新來的組長,承煥的頭兒,宿舍裡只有兩間房,所以兒子跟承煥是同間「室友」。
於是,吳英齊拼命找害死女兒的兇手,他把目標鎖定怪怪的崔賢洙和救過他女兒的安承煥,利用了總想佔人便宜強勢的銀珠和跟女兒的貓親近的小男孩瑞元,離婚官司輸了,不管天涯海角都不想放過妻子荷英,妻女都是他的,他覺得照自己的方式為什麼不是幸福的家庭?他們,太不聽話了。
「世人將昨晚的事紀錄為”世靈湖的災難”,同時對父親冠上”瘋狂殺人魔”的頭銜,而我是”他的兒子”。那年,我十二歲。」
那一夜,父親崔賢洙被指控謀殺了母親和地主吳英齊,大開幾道水閘門,淹沒了村子……小瑞元在親戚間收養徘徊,不停的轉學,總有「人」把「瘋狂殺人魔的兒子」標籤緊貼著他,讓人無法靠近,最後親戚們瓜分了母親留下的存款後惡意遺棄他,瑞元牢牢記住的手機電話顫抖著撥號,「我確信叔叔不會拋棄我」。
雜誌和新聞報導慘案的影本總會寄給學校.鄰居.同學們和打工的地方,斷了「殺人魔兒子」的所有「出路」,他不能跟別人一樣「正常」的活著,得找到不會走上自殺的縫隙,不能讓自己驚慌憤怒羞恥,「我投降了!..如果能躲在杳無人跡的海邊過日子,該有多好。」安煥叔叔帶著他輾轉遷移到沒什麼人,幾乎與世隔絕的「燈塔村」,教他潛水,「大海給了我真正的自由…….叔叔小說家變成代筆作家,我努力讀書….害怕會被拋棄的另一種面貌」,就這樣,過了七年。
電視新聞上看見父親被判死刑,小瑞元已經19碎了,又收到一封關於父親所有資料信,「讓我最後的一點自尊心都成了碎片。」叔叔說,「事實,不代表全部。」沉默,有時是最真切的承認。某一天,叔叔「失蹤了」,瑞元收到快遞箱,裡頭有叔叔未完成的原稿,他竟然把「世靈湖」真的寫成小說!
「對我來說,確認父親所犯下的罪行,是一件太痛苦的事情。如果我這麼說的話,一定是在撒謊。因為真正讓我痛苦的,其實是父親。他不再是我記憶中的巨人,只是一個愚蠢軟弱的懦夫。」讀著小說,錄音檔,和在法國的小世靈的母親來信,瑞元正在撕裂傷口中縫合他12歲時「完全不知道」的幾個大人的糾葛和痛苦,為什麼疼他的親切的爸爸會殺人?
「理智的最後一根弦繃斷了….賢洙看到脫離自己內在而出的夢中男人。……..沒有月亮的夜裡,不要走進高粱田。……..但我還有瑞元。那孩子是我人生裡最後的一顆球。」
「叔叔的小說卻連我這卑微人生的名分也奪走,讓我不得不全盤接受這一切---其實我的人生,是與無數人的生命交換而來的。」
《七年之夜》是本厚書,是主角的「痛」讓捧在手裡閱讀的書越來越重。前些日子我才知道除了「療癒系」商品,也有「致癒系」文學作品,老實說,在白天讀這本書吧!《七年之夜》前三分之二內容並不是愉快的拼圖,黑暗,生氣,無可奈何,散落的拼圖方塊裡還有血腥味,明明都是激勵自己要往更快樂的路上走,要疼愛妻子孩子,圓滿家庭的人生,為什麼不行?看來,讀完書,我也開始一大堆問號,就像書裡人總在自問自答裡找開關,拿著手電筒在迷失的樹林或高梁田裡找能走出去的人生的路!安承煥那一本沒有結尾的小說,後面的空白當然得由活著的人繼續「填空」。
書末附錄有對韓國作者丁柚井的訪問稿。果然,作家作品中總隱藏他最熟悉的東西,難怪寫起來能讓讀者身歷其境,那地圖的真實區域版,棒球,醫院……當然最重要的還是他對小說結構精彩的佈局。我喜歡作者設計七年看不見兒子的崔賢洙最後的奮力一搏,那是他生命中最後的賭注和最後的愛。
「你還記得,我在球員時期擔任的位置嗎?…..是能重演之前比賽,找出敗因的人,是能解讀賽勢,調整方向的人,是能分析站在打擊區上的打者,預測其行動、判斷勝負時機和方法的人,是以全身死守本壘板的人。這就是補手。」一個從12歲被訓練當棒球捕手的父親,在兒子逃不出的敵人手掌心的危險七年裡,不停在冷靜分析,他想通了敵人的招數,重新安排了一切,只剩下小說的最後一章了….
「棒球很單純,投球、擊球、接球。打者一旦站上打擊區,投手就必須投球,捕手則必須引導出決勝球。七年前,那孩子是我必須守護的球,但現在不是了。現在,他是捕手最好的搭檔。我做暗號,他投球….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