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人的氣質就像是古董的包漿,說不清,道不明,但一眼看過去就能感覺得到。」
許願的直覺很強,眼前的人或物,也許氣度內斂,滴水不漏,充滿無懈可擊的神秘,身為讀者挑上這款小說,不就是想跟隨著主角觀察入微的眼力,享受「拆穿」的閱讀樂趣嗎?玩古董,最強眼力,一次看走眼可能就是全賠,讀者不賠,賺了驚喜,賺了學點東西。
【古董局中局】是大陸作家馬伯庸2012年的系列作品(第一冊),出版社有2016年繼續出版第二.三.四冊(結局)的計畫。網路小說家馬伯庸先生有「文字鬼才」美稱,被形容「左手寫奇幻,右手寫文學」,也是位深底子大家,寫「歷史」跟「古董」相關最該怕被人砸場,也許人物情節情感憑空架構,但不容許「離題」,故事背景跟專業術語,可得經得起評論,你也懂的。也因為如此,【古董局中局】讓我一翻開書就停不了,有種好久不曾出現在我閱讀的快感,叫「欲罷不能」。
作者在小說裡創了個人物許願,靠著自學在北京城琉璃廠開了家小店《四悔齋》,「皇城根兒下城牆磚縫兒裡的一條小蟲,職業是倒騰古董」。《四悔齋》是「悔人 悔事 悔過 悔心」,猛一看就猜到暗示肯定不簡單,「四悔」既是家訓,也是文革時投湖自殺的父親許和平的遺言。父親不讓許願碰古董這行,說「髒」,沒想到竟讓無依無靠的他,在家找到一本專講金石玉器的〈素鼎錄〉,裡頭學問夠許願吃一輩子了。小時候,算命先生說許願命途「山道中削」,30歲生日這天起真給他開了道,扯進一連串探勘解密的生死任務,還越玩越大越猛…….
「造假與掌眼,是藏古界永恆的主題」,書裡寫著,鑒寶就像攻城,攻城尋破綻,守城掩破綻,鬥智鬥勇,需要「絕大的耐心、眼光和機緣,才能有所成就」。自稱「劉局」的老人把許願帶進門,點破了他父母親來不及或者不願意說的「身世」,許家原為數百年來古董界掌眼的神秘組織〈明眼梅花〉五脈之一,專掌〈金石玉器〉,劉局擺了「鑒印」和「茶陣」考試,膽大心細的許願過了關。
「五脈」為「青門主木器 紅門主書畫 黃門主青銅明器 玄門主瓷器 白門主金石玉器(素鼎錄)」,我特地上網拜孤狗大神,果然是我自己學淺不識,顏色及方位都古來有秩序。小說裡安排「五脈」缺一白門,就是許家,「你爺爺(許一城),是個漢奸!」
「你就不想替你爺爺許一城平反?…你不挖,這漢奸的帽子你爺爺就得一直戴著。」許願壓根兒從沒聽過爺爺的事,但這一天開始,他的日子就沒有安靜過,不是不想理就沒事。【古董局中局】第一本故事設定是「民國文物大案-武則天明堂玉佛頭失竊案」,全書終會解開「玉佛頭」謎,好看的就是「過程」,許願從不甘心被捲入日本人要將「玉佛頭」送回中國的鑑定,發現父親許和平也曾努力查訪,連證據的真假都有問題,祖父和父母的死都不單純,突然就情不自禁地投入,背負起許家祖先的被抹黑的聲譽,他必須洗刷掉家族的污點。「藏古界向來是個暗流湧動的地方,表面古雅,背地裡多少勾心鬥角,複雜著呢!鑒古學會這攤水,比我想像中要深很多。」
「鑒古意,鑒人難。」紅門劉一銘提醒許願。
我跟著作者一路栽進古董坑,「先有天津瀋陽道,後有北京潘家園」,想起十幾年前大陸友人曾帶去逛「鬼市」,想著這些年看了大陸古董劇的震撼和魅力。據說【古董局中局】電視版權也已賣出,即將開拍電視劇,真是好消息,書裡古物樸美,墓地陰險,天景詭譎,機關算盡,密碼破題,真贗瞬間…若能一一視覺化,想著就很期待。馬先生不是專寫一個玉佛頭真價大案,而是在玉佛頭之所以流落外域,藏著許願家老爺爺當年的沉痛心機,也藏著許願父親瞞小卻依然忍辱負重的志節與發願,讀者想知道其中的「聯繫」,要聰明的許願一一解開不同遺物古書和地理上的聯想,還得避開追殺…….
古董贗品的可怕在「不故步自封,與時俱進」,這句話點了我,求知無境,最怕「故步自封,原地不動」。這一兩年當我因工作需要要求自己多收集資料時,發現「古時候」人事物的有趣和難堪,每一次我脫口而出的話裡是不是淺虛不實?【古董局中局】裡,我彷彿跟進了唐,「看」武則天的造佛跟彌勒佛的笑,將軍的忠誠,那座出過〈毛公鼎〉的岐山蒼鬱,靠近武則天的乾陵膽怯,曾經有那麼一段民國時間,日本人比中國人更愛中國古董的手段……所有的幽暗貪欲不在器物,在人心。有些路,硬闖也必須去,作者巧妙佈局,謎路,沾了命,只有許願能解開。
2015年,高雄佛光山也成就了一件大事,把信徒捐贈的北齊釋迦摩尼佛首找到河北佛身,閱讀【古董局中局】時我想到大雄寶殿裡的畫面,許願的爺爺許一城和日本人木戶,都愛古成癡,也許玉佛合二歸一才是祖先的遺願。不是沒有拿到全身,而是分開不忍。大致來說,當年兩姓祖先奮力而讓玉佛一分為二,如今許願和木戶加奈努力想讓玉佛合二為一,原來千年前早已註定。「我把自己置身於幾十年前那場迷霧之中,努力撥開微塵顆粒,努力要看清內中輪廓,找出我爺爺真正的用心。也許還有我父親的。」
「福爾摩斯在裡面說過一句話:當你排除掉一切不可能以後,剩下的即使再離奇,也是事實。」
「藏匿一片葉子最好的辦法,就是把它放在樹林裡。」對喔!我怎麼沒想過….
這不是一本艱深難懂的小說,它被安排得條理清楚,支線多卻能慢慢回到根本,就像是熱血在血脈裡來回循環。作者遣字用句雖在〈古董〉界裡打轉,描繪中更有「人」細微的動作表情,這在若能拍成影視作品是一大先天優點。可能有些讀者比較難進入時代裡的處境和糾葛,畢竟大陸小說還是有和我們不一樣的幾十年境遇,歷史空間也只能靠想像,但行文緊湊和抽絲剝繭的隱隱刺激,讀起來真得過癮。我喜歡最後「玉佛頭」的真假兩面,「『只有了解我爺爺的情懷和堅持,才能知道這佛頭的真假。因為我們鑒的不是器物,而是人心。』佛頭是真,爺爺許一城就是漢奸;佛頭是假,五脈終結,無論許願說那個答案,都會失去重要的東西。」許願該怎麼解?結局已破,我仍陷在破題前的期待好感中。
「鑒寶這事兒,有時候鑒的不是寶,是人。」